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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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鹹亨五年的長安城, 謠讖傳得人盡皆知，盡管萬年縣和長安縣的官吏極力控制，這首童謠依然沒有被禁止。沒過兩日, 除了兩赤縣外，京兆府下轄的各畿縣亦有傳唱此謠的稚子。因著各地官員前不久才進京述職或是派人進京為聖人慶賀萬壽節，尚未回屬地而是在進奏院暫住，便也聽過了這首謠讖，那麽等這些地方官員離了京, 大齊的各地都會知道這首謠讖的事了。
從前有門下侍中和中書令在，相王在朝中的紮眼程度不算嚴重，之後相王以尚書仆射一職把持三省, 無攝政之名而有攝政之實, 致使太後和聖人如居鬥室之中，要仰相王鼻息活命。眼下謠讖一出, 不少人覺著, 不久之後, 相王必定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些或是真心期望相王登頂從而減少政務阻力或是期望相王登頂而讓官職飛升的人恨不能提早慶賀一番。而那些痛恨相王無人臣之禮，期望聖人早日親政的官員, 就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崩潰。
容牧在為謠讖惱火時，宮裏也在為這事膽顫。
說起來，褚琪之死, 褚太後和聖人並不能把容牧怎麽樣，就算是容牧不把太後和聖人放在眼裏, 到底也是得維護著天家體面, 反倒是這樣一首謠讖散出來，仿佛如滂沱大雨一樣, 從天而降，驟然能把人淋個透徹。
自古以來，謠讖總* 帶著一些預知性。凡事不涉及到自己時，總能有旁觀者的輕松。眼下傳唱的童謠讓褚太後做如針氈，尤其是冬季到來，聖躬再度違和，褚太後真怕一口氣上不來，就去見先帝了。
她難免會在夜裏落淚，這日更是在夢中驚醒，一副癲狂模樣大喊著“先帝救我母子”，不由驚得一眾宮人噤若寒蟬，想去勸慰卻也不知拿什麽話安慰她。
褚太後強打起精神，詢問給聖人請平安脈的太醫令，得知他依然不大好，她心頭便自然而然地又添上了擁堵。就算沒有謠讖，聖人照此下去，恐怕都熬不過他的九叔。
當年曲江池畔一見他俊逸容顏，她巴不得這世上所有的好配他都不為過。她甚至去佛前祈求，她一定要嫁給這樣的男子，如此方不虧此生。哪怕日後她嫁了旁人，她的心一直在他身上，她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失望，至今她恨不得他死！
有宮人的腳步聲傳來，把她厚重的傷心打斷：“太後，京兆少尹求見。”
褚太後急忙擦了擦眼周，命人請他進殿。
京兆少尹王光宗是褚太後的表親。若非這層關系，單憑王光宗“尚可”的政績，年紀輕輕實在難任這個職位。其實沒有他和太後的親戚之誼，王光宗對容牧也心生怨懟。
單說去歲聖駕回鑾途中，王駕遇刺一事，容牧借機把前中書令火速拿下，至今還在說是中書令指使的刺客，卻有不少人認為這純粹是容牧指使了此事，再嫁禍於前中書令，從而把持三省。他洩了私憤還嫌不夠，不問責事發地的昭應縣令，反而治了他這個京兆少尹失察之罪，還罰了一年薪俸，如有再犯，決不輕饒。
就算王光宗憑裙帶關系上位，可他一心為了太後和聖人，平日辦公謹慎再謹慎，即便被刺王殺駕的事所累，卻也不能對昭應縣令這個該付首責的人輕輕略過，單單罰他這個京兆少尹罷。這如何不讓他記恨容牧？若非有此事端，趁著京兆尹丁憂去職之際，他必會拾級而上，當上京兆府的長官。若他掌管京兆府事宜，必會讓太後和聖人少些憂慮。
王光宗能知道當上京兆尹會助益於太後和聖人，容牧自然也想得到。當日許他有了這個體面，自然也是顧著太後和聖人的顏面，不過，容牧還得留著京兆尹教導他。
王光宗早看不慣容牧作威作福，眼看著京兆府派人禁唱童謠一事在短期內未見太大成效，遂來覲見褚太後：“太後，此人狼子野心，為了窺得神器，已經讓人編造了上天之意的謠諑，又假意禁唱此謠表示他的不願，若太後再不約束，恐怕他要借此逼宮。”
之後，他向太後諫言：“臣絕不想讓大齊神器被旁人窺去，眼下太後可借聖躬違和，召他進宮殺之。”
盡管褚太後想讓容牧死，然而當她聽到要殺他的法子時還是免不了心驚肉跳。
從前褚琪早說過這樣的話，她彼時沒有采納，反讓兄長遭了他的毒手。若真如那首童謠所說，接下來她的下場也會如兄長那樣，再之後，三郎的位子就得由他來做了。
虧她先頭還在擔心殺了他會讓九州各地不穩，一旦大齊生靈塗炭，她實在沒有顏面去見容家列祖列宗。可她眼下明白了，若是讓三郎丟了帝位才沒臉去見容家的列祖列宗。
其實不用褚太後誘騙，聖躬的確違和，且情況不妙。
褚太後早前便怒火攻心，又兼惶惶不安，此刻更因皇帝昏迷而心力交瘁。眼下臣子慫恿她誅殺容牧，她一時有些仿徨。
“太後，陛下乃是天子，有神佛護佑，不出數日，必會聖體康健。”王光宗近前幾步，低聲道，“您下旨宣相王入宮即可。屆時若有兵變，南衙府兵多半會後知後覺，北衙禁軍足夠輕易除掉相王親事府的兵，之後再向南衙府兵公布相王死訊，這些兵將中大多是為了妻兒老小，圖個榮華富貴，一旦相王死了，您賞金賞官，還愁有幾個能為死人忠心的人。就算南衙府兵有打算，可北衙禁軍並不弱，相王能讓人散播謠讖，臣亦可讓人在兩軍對峙時將相王死訊散步出去，亂府兵軍心。”
容牧不過是一皇室親藩，竟敢藐視君上、窺探神器，她殺他乃是天下正道！
褚太後雙手攥得死緊，她還是不太放心北衙的兵力。當日春明門事發後，北衙禁軍抽調了不下千人，剩下的人再被相王的人一番游說，忠心的人已然不比從前。
稍後她說：“不如先將京兆府獄裏的死囚放出，以此牽制南衙府兵。如果情況不妙，大可說這是暴民之亂，屆時我們也能有轉機應對。”
王少尹對此有些擔心，那些死囚之中不乏亡命之徒，若叫他們混入宮城，恐怕不好。可轉念一想，這些人哪裏是南衙府兵的對手，不過是讓他們去做“事情不妙”的替死鬼而已。
褚太後做了最後的決定：“切記，一旦相王入宮，立刻殺之。”
於是他應下：“臣遵旨。”
召容牧進宮的旨意送至相王府時，只說是聖人念叨著想見九叔，遂請相王入宮。可岑拓第一個將容牧攔下來：“並非臣揣測上意，只是眼下時局於大王來講，十分不利，還是稱病為宜。”
一次稱病，褚太後無法，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這便是不敬了。
容牧躲不過去，不得不進宮一趟，而他這次進宮，是真的要和褚太後撕破臉面了。前兩日他聽人來報，說是京兆少尹接連入宮三次，他便有了疑心。
容牧明明是讓王光宗料理京中傳唱的童謠，偏偏這人做得並不好。他怎麽忘了，現如今的京兆少尹和褚琪情誼匪淺，眼下急著進宮，存了什麽心思，他不用想也能猜個大概。
不過，進宮之前，容牧又去見了硯夕。硯夕比之前兩日更添病態，頭發也有些散亂，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連兩腮都陷進去。大概是他這種居高位者見慣了所有美的好的人或物，是以看此情景，竟莫名一怔。
靜默了一個彈指的功夫，他並沒有動惻隱之心。他也不必動惻隱之心，一個奸細，用了下作手段，本就該死，又值得誰同情呢？
這次，容牧沒有上來便逼問她，只是看了她半晌。硯夕也不言語，就一直垂著眼。容牧看她這副臭德行便來氣。明知他會去抓她，偏偏就等著他去抓她，一時讓他覺著這是蠢到了極致，一時又讓他覺著她的確有點認罪伏誅的覺悟。
不管她是個什麽心思，給她下定論的得是他，想讓她怎麽死也得是他。
他有意相告：“孤要進宮去了，回來再處置你。”
盡管容牧做足了打算，卻是除了岑拓幾個王府幕僚知曉外，連一向為他奔走效力貼身侍從的陳子恒都蒙在了鼓裏。他今日進宮去，與往常無異，而陳子恒也未察覺到一星半點的不同，甚至向從前那樣去巡相王的田莊了，至於相王的那些側妃亦是該打扮便打扮，該賞歌舞賞歌舞。
這樣，倒是做足了相王府一切安靜如常的表象。
衛嘉貞跟了容牧這些年，也算見過了風浪，今日卻突突心慌。容牧卻端坐於車中，闔著雙眸。
今日不同於以往的是，容牧帶著親事府的兵進了皇城，而非宮城。據說，容牧忽感不適，不得不讓親事府的兵把他送到了皇城衙署暫且一歇，免得見到了褚太後失禮。小半個時辰後，他精氣神好一些了才朝宮城而去。
森森宮門將一切渴望關閉於內。宮門之外的人也並未停下腳步。
張長青越發覺著自己的想法可行，且非做不可。
平康坊的那位藝妓極其反對：“她已經被抓，能盼著她不供出你已是最好，你竟想從相王府把人挪出來，我看你是瘋了！”
他當然沒瘋，若無十足把握，他也不會有此設想。他知道權力相爭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算相王和太後之間積怨已久的局面對自家主上有利，若是太後能除了相王，便不必痛苦到今日了。
那麽，僵局還會持續。那麽，他要增加自家主上的籌碼也是正確抉擇。
這日，彤珠趁著容牧出府，陳子恒也不在，便又去打聽硯夕的情況。她是延福堂的掌事女使，連相王府的側妃都賣她面子，何況這裏留著的幾個看守。
“大王吩咐，不叫她死了就是。”一個婆子和盤托出，“一日內只餵幾口水和幾口菜，不過她吃得也不多，倒是省了許多功夫。現下她正在昏睡。”
彤珠看了眼始終不放晴的天，又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氣。這樣冷的天，即便不是餓死，也好不到哪去。前頭硯夕就大病了一場，再耗下去，怕是要死了。
她可不是發善心，純粹是逼不得已才要做這種事。
在這之前，她收到了一口匣子。她還以為是什麽人送了好東西來，沒成想打開之後，從一團棉絮中取出了一個小琉璃瓶，裏面裝的是黃豆粒大小的水銀。
當時她便慌了，擡手便狠狠合緊了匣子，奔出屋便沖著滿院子的人急問：“送東西的人呢？”
眾人不知詳情，納悶地看著她。倒是那送物的人告知這匣子是從西角門送進來的，說是頂重要的東西，只能交給她，至於人還在不在，他便不曉得了。
彤珠出西角門後，見到了一位眼熟之人，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人姓甚名誰。經對方點明方知，他原是在相王府花園裏當差的張長青。她被那琉璃瓶裏的水銀嚇得緊張過度，竟忘了這人就是陳子恒前幾日派人去找的人。
“你這是何意？”彤珠開門見山問。
張長青面上露著得意：“貴人做過什麽事，心中明了，否則也不會來見我了。”
“少廢話！”
“我知貴人與她不睦，倒不如把她送給我。”
從前她在宮裏當差，知道內侍和宮女會結成對食，算是緩解在深宮之中的寂寞法子，沒想到這人出了宮依然賊心不死。
彤珠就道：“她是大王點明要的人，你求我，我可做不得主。”
“從前大王也沒說給她用水銀墮胎，貴人不也做到了嗎？”張長青不與她虛與委蛇，“您若是不放她走，興許傷及大王子嗣的事就要捅出去了。”
彤珠卻在力證清白：“你少在這裏含血噴人，她那胎根本保不住！”
“她那胎的確保不住，可貴人指使人往她飯菜裏放著這東西也錯不了罷。”張長青指指她攥得死緊的琉璃瓶，“這裏頭的東西，誤食便會要命。一旦此物送到大王跟前，是先查出她誤食此物保不住胎還是後查出來保不住胎才誤食了此物，貴人覺著，能辯解得清嗎？”
彤珠腦中轟鳴。那日她明明避開了所有人，為何還是被這廝知曉了。
“此事全靠貴人相助了。”張長青保證，“只要貴人將她送給我，日後大王跟前，就只有貴人露面的份了。”
彤珠當然比較了立刻喊人捆了他打死還是聽他之計行事。猶豫之際，張長青步步緊逼：“貴人莫再考慮了，此事不光我知，若是貴人能助我成事，貴人的憂慮便算不得憂慮了。”
彤珠氣得險些咬碎槽牙。
起初她還在憂心如何把硯夕帶出府去，趕上今日便宜，她果斷起身，沖著關禁硯夕的人道：“你們聽著，大王吩咐，要把裏頭的人挪到縣獄去。”
屆時容牧問起，她便說是看到一封大王的手書，上頭寫的內容便是把她挪出去。反正硯夕用過此計，她在這當口也用一次，之後說不敢耽誤大王的事，來不及細細辨別就做了。
如果早早想到這法子，她該提早把硯夕騙出去弄死，何苦還要留到今日受人威脅！
門外守著的人不比皇城或宮城的監門衛，不必查驗堪合，聽得彤珠的話，便立刻進裏頭將渾身無力的人提起來，一掌敲暈，捆了繩子，又塞上嘴，還蒙了眼，準備送走。
彤珠借口大王不想讓街上百姓看見相王府的不少人去縣獄，遂讓人套了車，只有一個車夫載著她和硯夕一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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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亨五年的長安城, 謠讖傳得人盡皆知，盡管萬年縣和長安縣的官吏極力控制，這首童謠依然沒有被禁止。沒過兩日, 除了兩赤縣外，京兆府下轄的各畿縣亦有傳唱此謠的稚子。因著各地官員前不久才進京述職或是派人進京為聖人慶賀萬壽節，尚未回屬地而是在進奏院暫住，便也聽過了這首謠讖，那麽等這些地方官員離了京, 大齊的各地都會知道這首謠讖的事了。
從前有門下侍中和中書令在，相王在朝中的紮眼程度不算嚴重，之後相王以尚書仆射一職把持三省, 無攝政之名而有攝政之實, 致使太後和聖人如居鬥室之中，要仰相王鼻息活命。眼下謠讖一出, 不少人覺著, 不久之後, 相王必定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些或是真心期望相王登頂從而減少政務阻力或是期望相王登頂而讓官職飛升的人恨不能提早慶賀一番。而那些痛恨相王無人臣之禮，期望聖人早日親政的官員, 就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崩潰。
容牧在為謠讖惱火時，宮裏也在為這事膽顫。
說起來，褚琪之死, 褚太後和聖人並不能把容牧怎麽樣，就算是容牧不把太後和聖人放在眼裏, 到底也是得維護著天家體面, 反倒是這樣一首謠讖散出來，仿佛如滂沱大雨一樣, 從天而降，驟然能把人淋個透徹。
自古以來，謠讖總* 帶著一些預知性。凡事不涉及到自己時，總能有旁觀者的輕松。眼下傳唱的童謠讓褚太後做如針氈，尤其是冬季到來，聖躬再度違和，褚太後真怕一口氣上不來，就去見先帝了。
她難免會在夜裏落淚，這日更是在夢中驚醒，一副癲狂模樣大喊著“先帝救我母子”，不由驚得一眾宮人噤若寒蟬，想去勸慰卻也不知拿什麽話安慰她。
褚太後強打起精神，詢問給聖人請平安脈的太醫令，得知他依然不大好，她心頭便自然而然地又添上了擁堵。就算沒有謠讖，聖人照此下去，恐怕都熬不過他的九叔。
當年曲江池畔一見他俊逸容顏，她巴不得這世上所有的好配他都不為過。她甚至去佛前祈求，她一定要嫁給這樣的男子，如此方不虧此生。哪怕日後她嫁了旁人，她的心一直在他身上，她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失望，至今她恨不得他死！
有宮人的腳步聲傳來，把她厚重的傷心打斷：“太後，京兆少尹求見。”
褚太後急忙擦了擦眼周，命人請他進殿。
京兆少尹王光宗是褚太後的表親。若非這層關系，單憑王光宗“尚可”的政績，年紀輕輕實在難任這個職位。其實沒有他和太後的親戚之誼，王光宗對容牧也心生怨懟。
單說去歲聖駕回鑾途中，王駕遇刺一事，容牧借機把前中書令火速拿下，至今還在說是中書令指使的刺客，卻有不少人認為這純粹是容牧指使了此事，再嫁禍於前中書令，從而把持三省。他洩了私憤還嫌不夠，不問責事發地的昭應縣令，反而治了他這個京兆少尹失察之罪，還罰了一年薪俸，如有再犯，決不輕饒。
就算王光宗憑裙帶關系上位，可他一心為了太後和聖人，平日辦公謹慎再謹慎，即便被刺王殺駕的事所累，卻也不能對昭應縣令這個該付首責的人輕輕略過，單單罰他這個京兆少尹罷。這如何不讓他記恨容牧？若非有此事端，趁著京兆尹丁憂去職之際，他必會拾級而上，當上京兆府的長官。若他掌管京兆府事宜，必會讓太後和聖人少些憂慮。
王光宗能知道當上京兆尹會助益於太後和聖人，容牧自然也想得到。當日許他有了這個體面，自然也是顧著太後和聖人的顏面，不過，容牧還得留著京兆尹教導他。
王光宗早看不慣容牧作威作福，眼看著京兆府派人禁唱童謠一事在短期內未見太大成效，遂來覲見褚太後：“太後，此人狼子野心，為了窺得神器，已經讓人編造了上天之意的謠諑，又假意禁唱此謠表示他的不願，若太後再不約束，恐怕他要借此逼宮。”
之後，他向太後諫言：“臣絕不想讓大齊神器被旁人窺去，眼下太後可借聖躬違和，召他進宮殺之。”
盡管褚太後想讓容牧死，然而當她聽到要殺他的法子時還是免不了心驚肉跳。
從前褚琪早說過這樣的話，她彼時沒有采納，反讓兄長遭了他的毒手。若真如那首童謠所說，接下來她的下場也會如兄長那樣，再之後，三郎的位子就得由他來做了。
虧她先頭還在擔心殺了他會讓九州各地不穩，一旦大齊生靈塗炭，她實在沒有顏面去見容家列祖列宗。可她眼下明白了，若是讓三郎丟了帝位才沒臉去見容家的列祖列宗。
其實不用褚太後誘騙，聖躬的確違和，且情況不妙。
褚太後早前便怒火攻心，又兼惶惶不安，此刻更因皇帝昏迷而心力交瘁。眼下臣子慫恿她誅殺容牧，她一時有些仿徨。
“太後，陛下乃是天子，有神佛護佑，不出數日，必會聖體康健。”王光宗近前幾步，低聲道，“您下旨宣相王入宮即可。屆時若有兵變，南衙府兵多半會後知後覺，北衙禁軍足夠輕易除掉相王親事府的兵，之後再向南衙府兵公布相王死訊，這些兵將中大多是為了妻兒老小，圖個榮華富貴，一旦相王死了，您賞金賞官，還愁有幾個能為死人忠心的人。就算南衙府兵有打算，可北衙禁軍並不弱，相王能讓人散播謠讖，臣亦可讓人在兩軍對峙時將相王死訊散步出去，亂府兵軍心。”
容牧不過是一皇室親藩，竟敢藐視君上、窺探神器，她殺他乃是天下正道！
褚太後雙手攥得死緊，她還是不太放心北衙的兵力。當日春明門事發後，北衙禁軍抽調了不下千人，剩下的人再被相王的人一番游說，忠心的人已然不比從前。
稍後她說：“不如先將京兆府獄裏的死囚放出，以此牽制南衙府兵。如果情況不妙，大可說這是暴民之亂，屆時我們也能有轉機應對。”
王少尹對此有些擔心，那些死囚之中不乏亡命之徒，若叫他們混入宮城，恐怕不好。可轉念一想，這些人哪裏是南衙府兵的對手，不過是讓他們去做“事情不妙”的替死鬼而已。
褚太後做了最後的決定：“切記，一旦相王入宮，立刻殺之。”
於是他應下：“臣遵旨。”
召容牧進宮的旨意送至相王府時，只說是聖人念叨著想見九叔，遂請相王入宮。可岑拓第一個將容牧攔下來：“並非臣揣測上意，只是眼下時局於大王來講，十分不利，還是稱病為宜。”
一次稱病，褚太後無法，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這便是不敬了。
容牧躲不過去，不得不進宮一趟，而他這次進宮，是真的要和褚太後撕破臉面了。前兩日他聽人來報，說是京兆少尹接連入宮三次，他便有了疑心。
容牧明明是讓王光宗料理京中傳唱的童謠，偏偏這人做得並不好。他怎麽忘了，現如今的京兆少尹和褚琪情誼匪淺，眼下急著進宮，存了什麽心思，他不用想也能猜個大概。
不過，進宮之前，容牧又去見了硯夕。硯夕比之前兩日更添病態，頭發也有些散亂，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連兩腮都陷進去。大概是他這種居高位者見慣了所有美的好的人或物，是以看此情景，竟莫名一怔。
靜默了一個彈指的功夫，他並沒有動惻隱之心。他也不必動惻隱之心，一個奸細，用了下作手段，本就該死，又值得誰同情呢？
這次，容牧沒有上來便逼問她，只是看了她半晌。硯夕也不言語，就一直垂著眼。容牧看她這副臭德行便來氣。明知他會去抓她，偏偏就等著他去抓她，一時讓他覺著這是蠢到了極致，一時又讓他覺著她的確有點認罪伏誅的覺悟。
不管她是個什麽心思，給她下定論的得是他，想讓她怎麽死也得是他。
他有意相告：“孤要進宮去了，回來再處置你。”
盡管容牧做足了打算，卻是除了岑拓幾個王府幕僚知曉外，連一向為他奔走效力貼身侍從的陳子恒都蒙在了鼓裏。他今日進宮去，與往常無異，而陳子恒也未察覺到一星半點的不同，甚至向從前那樣去巡相王的田莊了，至於相王的那些側妃亦是該打扮便打扮，該賞歌舞賞歌舞。
這樣，倒是做足了相王府一切安靜如常的表象。
衛嘉貞跟了容牧這些年，也算見過了風浪，今日卻突突心慌。容牧卻端坐於車中，闔著雙眸。
今日不同於以往的是，容牧帶著親事府的兵進了皇城，而非宮城。據說，容牧忽感不適，不得不讓親事府的兵把他送到了皇城衙署暫且一歇，免得見到了褚太後失禮。小半個時辰後，他精氣神好一些了才朝宮城而去。
森森宮門將一切渴望關閉於內。宮門之外的人也並未停下腳步。
張長青越發覺著自己的想法可行，且非做不可。
平康坊的那位藝妓極其反對：“她已經被抓，能盼著她不供出你已是最好，你竟想從相王府把人挪出來，我看你是瘋了！”
他當然沒瘋，若無十足把握，他也不會有此設想。他知道權力相爭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算相王和太後之間積怨已久的局面對自家主上有利，若是太後能除了相王，便不必痛苦到今日了。
那麽，僵局還會持續。那麽，他要增加自家主上的籌碼也是正確抉擇。
這日，彤珠趁著容牧出府，陳子恒也不在，便又去打聽硯夕的情況。她是延福堂的掌事女使，連相王府的側妃都賣她面子，何況這裏留著的幾個看守。
“大王吩咐，不叫她死了就是。”一個婆子和盤托出，“一日內只餵幾口水和幾口菜，不過她吃得也不多，倒是省了許多功夫。現下她正在昏睡。”
彤珠看了眼始終不放晴的天，又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氣。這樣冷的天，即便不是餓死，也好不到哪去。前頭硯夕就大病了一場，再耗下去，怕是要死了。
她可不是發善心，純粹是逼不得已才要做這種事。
在這之前，她收到了一口匣子。她還以為是什麽人送了好東西來，沒成想打開之後，從一團棉絮中取出了一個小琉璃瓶，裏面裝的是黃豆粒大小的水銀。
當時她便慌了，擡手便狠狠合緊了匣子，奔出屋便沖著滿院子的人急問：“送東西的人呢？”
眾人不知詳情，納悶地看著她。倒是那送物的人告知這匣子是從西角門送進來的，說是頂重要的東西，只能交給她，至於人還在不在，他便不曉得了。
彤珠出西角門後，見到了一位眼熟之人，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人姓甚名誰。經對方點明方知，他原是在相王府花園裏當差的張長青。她被那琉璃瓶裏的水銀嚇得緊張過度，竟忘了這人就是陳子恒前幾日派人去找的人。
“你這是何意？”彤珠開門見山問。
張長青面上露著得意：“貴人做過什麽事，心中明了，否則也不會來見我了。”
“少廢話！”
“我知貴人與她不睦，倒不如把她送給我。”
從前她在宮裏當差，知道內侍和宮女會結成對食，算是緩解在深宮之中的寂寞法子，沒想到這人出了宮依然賊心不死。
彤珠就道：“她是大王點明要的人，你求我，我可做不得主。”
“從前大王也沒說給她用水銀墮胎，貴人不也做到了嗎？”張長青不與她虛與委蛇，“您若是不放她走，興許傷及大王子嗣的事就要捅出去了。”
彤珠卻在力證清白：“你少在這裏含血噴人，她那胎根本保不住！”
“她那胎的確保不住，可貴人指使人往她飯菜裏放著這東西也錯不了罷。”張長青指指她攥得死緊的琉璃瓶，“這裏頭的東西，誤食便會要命。一旦此物送到大王跟前，是先查出她誤食此物保不住胎還是後查出來保不住胎才誤食了此物，貴人覺著，能辯解得清嗎？”
彤珠腦中轟鳴。那日她明明避開了所有人，為何還是被這廝知曉了。
“此事全靠貴人相助了。”張長青保證，“只要貴人將她送給我，日後大王跟前，就只有貴人露面的份了。”
彤珠當然比較了立刻喊人捆了他打死還是聽他之計行事。猶豫之際，張長青步步緊逼：“貴人莫再考慮了，此事不光我知，若是貴人能助我成事，貴人的憂慮便算不得憂慮了。”
彤珠氣得險些咬碎槽牙。
起初她還在憂心如何把硯夕帶出府去，趕上今日便宜，她果斷起身，沖著關禁硯夕的人道：“你們聽著，大王吩咐，要把裏頭的人挪到縣獄去。”
屆時容牧問起，她便說是看到一封大王的手書，上頭寫的內容便是把她挪出去。反正硯夕用過此計，她在這當口也用一次，之後說不敢耽誤大王的事，來不及細細辨別就做了。
如果早早想到這法子，她該提早把硯夕騙出去弄死，何苦還要留到今日受人威脅！
門外守著的人不比皇城或宮城的監門衛，不必查驗堪合，聽得彤珠的話，便立刻進裏頭將渾身無力的人提起來，一掌敲暈，捆了繩子，又塞上嘴，還蒙了眼，準備送走。
彤珠借口大王不想讓街上百姓看見相王府的不少人去縣獄，遂讓人套了車，只有一個車夫載著她和硯夕一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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